游強進
應該是整整50年前,在初中的語文課堂上,開始跟著老師學習魯迅的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》這篇散文。也許是太喜歡魯迅文字語言、寫作風格的緣由,我用積攢的壓歲錢到新華書店零購了很多魯迅著作,包括他的書信、詩歌、日記。還在收有這篇散文的《朝花夕拾》扉頁上寫上了1975年10月20日的日期。兩角五分錢一本的書在那時并不算便宜,但陸陸續續的,也幾乎要買齊了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所有單行本著作。
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,雖然在課堂里朗讀多次,課外也時常翻閱,但卻一直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她、親近她、領略她和感悟她。直到去歲冬月,有幸與幾位書畫界的朋友一起來到浙江紹興,才看到如此親近真實自然親切的百草園。身臨其境,回想50年前習讀魯迅文章之境,真有恍如隔世、穿越時空之感。
魯迅故居,原為周家新臺門的一部分,是魯迅少年時代生活、學習的地方,共有臺門斗、大廳、大堂、正房、側廂和雜屋六進,連同后園占地4000余平方米。從第六進的三間平房中門而出,便是約2000平方米的菜園,即魯迅筆下的百草園。面對冬日里依舊草青樹綠的百草園,我們一行不由自主地吟誦起了那段優美的文字:“不必說碧綠的菜畦,光滑的石井欄,高大的皂莢樹,紫紅的桑椹,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,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,輕捷的叫天子(云雀)忽然間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。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,就有無限趣味。油蛉在這里低唱,蟋蟀在這里彈琴。翻開斷磚來,有時會遇見蜈蚣;還有斑蝥,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,便會拍的一聲,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?!濒斞刚f“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”,自然指的是沒有這些景色和童趣,但在他看來,在百草園的雪地里捕鳥,卻也其樂無窮。但聯想到當年我們把魯迅筆下的斑蝥用來當作同學的綽號,而且一直叫到現在,就知道我們是多么喜歡魯迅的這篇文章了。
只有來到這里,你才能從文字演化成形象,你才能在腦海里浮現出少時的魯迅在百草園拍斑蝥、捉蟋蟀、采桑椹、摘覆盆子、挖何首烏的情景,以及他夏天在樹蔭下乘涼、冬天在雪地里捕鳥的場面。在百草園了解魯迅生活的場所,解讀魯迅原味的作品,把握魯迅時代的脈動,再看那川流不息的游覽人群,不得不慨嘆文化的力量和偉人的魅力,也羨慕紹興這座名城歷史的厚重。是魯迅的如椽巨筆物化了歷史,成就了紹興,也激活了百草園。
不過,現在的百草園在菜畦前樹起了一塊寫有“百草園”三字的石碑供人留念拍照,使人多少有些不適,它使人猛然想起,這里雖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,但也是個免費的5A級景區了。
觀畢百草園,就不能不去三味書屋。出魯迅故居大門左行,不遠處的對面,就是魯迅發蒙讀書的三味書屋。書屋約為35平方米,是當時紹興城內最負盛名的私塾。正像魯迅在散文里所說的,“出門向東,不上半里,走過一道石橋,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。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,第三間是平房。中間掛著一道匾道:三昧書屋;匾下面是一幅畫,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”。我仔細打量,兩邊柱下,則是一副對聯:“至樂無聲惟孝悌,太羹有味是詩書?!濒斞?2歲進入這間書屋讀書,17歲離開,在5年的時間里接受了宿儒壽鏡吾的傳統教育,學習一般的四書五經、唐詩宋詞和漢魏六朝辭文和古典文學作品之類的功課,課余還要閱讀許多被一般讀書人認為“閑書”的如《水滸傳》《紅樓夢》《儒林外史》等,甚至被一些人視為異端邪說的“壞書”。這些具有愛國思想和反抗精神的野史、筆記和小說,尤其是陸游、王思任等越中先賢的思想和精神,還有被魯迅稱贊為“本城中極方正、質樸、博學的人”的儒師壽鏡吾憤世疾俗的言行,深深地感染和影響了魯迅。為了避免遲到,魯迅在他的課桌右邊角上刻下了一個一寸見方的“早”字,以此提醒和激勵自己。正是在這里做到了眼到手到心到,他因而比其他的學生學得快、學得好,從而積累了豐富的文化知識,為他成長為中國一代文學巨匠打下了深厚的基礎。
或許是過去讀書不太用功,我們一直沒有鬧清什么是三味書屋中的“三味”。這次在紹興,才終于明白三味之含義。三味源自宋代李淑的《邯鄲書目》一書,即“詩書,味之太羹,史為折俎,子為醯醢,是為書三味”,意思是說經書像食物里的太羹(原汁肉湯),史書像配佐食物的折俎(大塊肉),諸子百家的書像食物里的醯醢(肉漿)。雖然導游把這三味解釋成讀經味如米面,詩史味如肴饌,百家味如姜醋,但我寧愿相信前者。
走出三味書屋,咀嚼少年魯迅讀書之味,聯想到少時我們讀書之狀,真如魯迅所寫,別無二致:“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,真是人聲鼎沸。有念‘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’的,有念‘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’的,有念‘上九潛龍勿用’的,有念‘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’的……先生自己也念書。后來,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,靜下去了,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:‘鐵如意,指揮倜儻, 一座皆驚呢——;金叵羅,顛倒淋漓,千杯未醉嗬——’”。我們那時只知曉“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”含義,一讀到這里,便會朝牙齒不齊整的同學遞去鬼臉。至于這些句子的由來,那時是真不明白的。今天當然知道,“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”出自《論語》里《述而》篇孔子的話,“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”是《幼學瓊林》里《身體》篇里的話,“上九潛龍勿用”出自《周易》,而“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”摘自《尚書》的《禹貢》篇,原文是“厥土惟涂泥。厥田惟下下,厥賦下上,上錯。厥貢惟金三品瑤、琨、筱簜、齒、革、羽、毛惟木,島夷卉服。厥篚織貝,厥包橘柚錫貢”。魯迅這里寫的是學生不懂而胡亂拼湊到一處的。至于先生所念,則是收錄在《清嘉集初編》里劉翰《李克用置酒三垂崗賦》里的一句。只有來到了三味書屋,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學而知不足,感到活到老、學到老的真諦。
“書中自有黃金屋,書中自有顏如玉”當不可取,而“黑發不知勤學早,白首方悔讀書遲”卻是不假。若是父母沒把魯迅送到最好的書塾——盡管魯迅稱“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,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”——發蒙讀書,若沒有在三味書屋里苦讀5年打下的良好基礎,魯迅不可能成為“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”(毛澤東語);同樣,若沒有在百草園里無憂無慮、天真無邪地童趣記憶,魯迅大抵也寫不出這么讓人神往的散文來。